一八 风山渐 第十四章

原剧正剧向,一八,微九五副四,日更

第十四章伶仃

  一九三八年,深秋。

  战事吃紧,长沙城里也愈发萧条。有些富贵闲人们没得生意做,就镇日聚在一处打马吊。这些日子以来,齐家香堂内厅里,稀里哗啦码牌的动静就没停过,桌上四个固定的麻友,乃是红二爷、霍三娘、齐八爷和解九爷。由于关心着战事,这些人无心本职,戏子不唱戏了,美人不倒斗了,算子不算卦了,棋通天也静不下心来谋局了,四个人在四家府上轮流摆马吊桌子,赌得不亦乐乎。

  齐铁嘴聚精会神地码牌,码完了一看,满面笑容,“哎哎,今天我这手气还真不错啊,肯定是我这灵符它起了作用了,哈哈哈哈!”

  霍三娘摸了张牌,随手又弃了,撇撇嘴不满地道:“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呢,看八爷今天这架势,是要把以前佛爷输给我们的钱全都赢回去啊。”

  二月红浅笑着摇摇头,齐铁嘴摇头晃脑地看自己的牌,嘴上道:“谁让你们每次跟佛爷打牌都让他输个底儿掉,我今天呢,就替天行道,帮他出出气,嘿嘿……”说完他又有点惆怅,“唉,上次佛爷跟咱们打牌已经是差不多一年之前的事儿了,他现在是越来越忙了,几天都见不到人影。”

  霍三娘道:“没办法,他是长沙布防官嘛,眼瞅着战线一个劲儿地往后推,迟早要打到长沙城里来,佛爷还不得兜着。”

  二月红皱了皱眉,“长沙也会沦陷吗?”齐铁嘴抢着道:“不会的不会的,有佛爷坐镇,一定能保住长沙。再说……就算长沙……那什么了,佛爷也会护住咱们老百姓,不让小鬼子欺负咱的,你们别怕。”

  “你倒是会替佛爷盲目自信。”霍三娘嘲道。

  “这怎么是盲目自信?这叫慧眼识英才好不好,我啊,相信佛爷。”

  “切。”

  三个人聊得起劲,而同在牌桌上解九却一直沉默,他面容看上去比四年前憔悴许多,高高的个子因为身材清减,更显枯槁,时不时因为脑子里的疼痛而深锁眉头。

  齐铁嘴又听牌了,微微一笑,转转脖子活动一下颈椎,又偷瞄了解九几眼。虽然他嘴上扯闲篇,但同时也分出心神察言观色,时不时关注一下解九,解九今天的状况看着不太好,他怕他头痛犯大发了。就在这时,伙计小满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走进香堂,俩人手里都拿着一点零嘴,边吃边走。

  小男孩见到这一桌子麻友,恭恭敬敬地站着挨个问好,“爹,红二叔,霍三姨,解九叔。”

  叔叔阿姨都冲他点点头,齐铁嘴不满地看了小满一眼,道:“又跟小满出去乱跑,街上都没什么人了,你阿玛不是嘱咐过没事别到外面瞎逛吗?”

  小满自知不对,挠挠头溜了。

  小齐羽“哦”了一声,文文静静地听训。

  霍三娘道:“小羽挺听话的,你别鸡蛋里挑骨头,上街买点零食吃怎么了。我本来以为你跟佛爷俩人一起养孩子,佛爷是严父,你是慈母,没想到你俩整个儿倒过来了。”

  齐铁嘴竖起眉毛,“嘿,什么慈母,我是慈父好吗!三娘你是不是眼神不好,男女不分啊,不如我把眼镜借你戴戴?”完了又对齐羽道:“你今天功课做了吗?”

  齐羽:“做完了。”

  “给我把上下经卦名次序歌和变歌背一背。”

  霍三娘见齐铁嘴要一边打马吊一边查功课,啧啧道:“八爷,你倒是能一心二用。”

  “没辙啊,本来我跟佛爷是合着带孩子,可是佛爷现在忙了,全我一个人带。”

  “儿子跟你姓,当然你要多带了。”

  “诶,你说的也有道理。”齐铁嘴看了看齐羽,“背吧。”

  齐羽就清了清嗓子,麻木地背诵起来:“乾坤屯蒙需讼师,比小畜兮履泰否。同人大有谦豫随,蛊临观兮噬嗑贲。剥复无妄大畜颐,大过坎离三十备。咸恒遁兮及大壮,晋与明夷家人睽……”能不麻木吗,齐铁嘴此人在教养子嗣上格外地传统,天天让齐羽翻来覆去地背诗书易礼春秋,没完没了。其他典籍倒也罢了,易经那么高深的玩意,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懂几分?只不过是机械地记忆,学得麻木不仁。

  张启山曾经质疑过他的教育方法,齐铁嘴说,齐家自古以来都是这么教孩子的,这些东西必须滚瓜乱熟倒背如流,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算(江)命(湖)先(骗)生(子),不然你出去给人算卦测字看相,连专业术语都说不上来,磕磕巴巴的,那这招牌一下就砸了,没人信你。这一行必须讲究舌灿莲花口若悬河,烂熟于心信手拈来,那才能唬得住人。

  张启山面无表情,说我听着怎么这么像江湖骗子。

  齐铁嘴说,那佛爷您觉得我像骗子不?

  张启山把他捞过来压在身下,冷笑,就算你是骗子,你也蒙不了我。

  齐羽背完了两首口诀歌,又被要求背诵伏羲六十四卦卦义和烟波钓叟赋,一大堆内容背下来,吃的零食都消化得差不多了,饿得小小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。齐铁嘴已赢得钱包鼓起,心满意足地一推牌,“不玩了不玩了,我和羽儿都饿了,我们要去佛爷那吃饭,恕不多陪了,几位请回吧。”

  霍三娘揉了揉打马吊打得发酸的手腕,“赢了钱就想跑,也不请我们吃顿饭。你倒是有人养,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。”

  齐铁嘴也不谦虚,“我和佛爷互相养吧,哈哈。”

  解九今天不赢不输,一直没什么存在感,此时轻咳着站起身想告辞,谁料突然一声闷哼,一个站立不稳险些一头栽倒,旁边的二月红赶忙扶住他,“九爷怎么了?犯了头痛病?”

  解九紧闭双眼,脸色青白,神色痛苦不堪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二月红和齐铁嘴连忙一左一右把他搀着扶到内室去,让他到床上躺着。霍三娘跟在后面提着解九随身携带的药箱,“止疼药在这,要不要用一下?”他们都知道解九一直依赖吗啡缓解头痛,吗啡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心知肚明,对于解九使吗啡的事不很支持,但又无可奈何。他这头痛病多年来四处求医问药,几乎访遍了全国的大医院,外国的先进医院也都去过,却依然无药可医,只有靠吗啡减轻痛苦,获得短暂的虚假安宁。

  整个脑袋像是受着冰与火的酷刑,两边太阳穴仿佛被金刚钻活活穿透,解九被这非人的疼痛折磨得汗如雨下,浑身战栗,胸膛剧烈起伏。他竭尽全力从牙缝中吐出一句“给我药”,就半晕了过去。在场只有齐铁嘴会使注射器,他撩袍坐在床边打开药箱,拿出凉水镇着的一管透明药剂,吸入针筒,又熟练地给解九捆扎手臂,皮肤消毒,把吗啡注射进去。

  约莫几分钟后,解九才渐渐转为平静,双眉仍然痛苦地皱着,呼吸清浅,苟延残喘。

  齐铁嘴见他这幅模样,重重叹了口气,示意二月红霍三娘一起出来,让解九一个人休息一会儿。

  三个人重新回到香堂,齐铁嘴道:“九爷的毛病好像是越来越重了啊。”

  二月红道:“从前也没有这么严重,我觉得他的病似乎是在三年前突然就加重了,彻底药石罔医。”

  霍三娘道:“二爷说得没错,就是三年前吴老狗成亲的时候。”

  他们回忆起三年前吴老狗的婚事,齐齐陷入沉默。

 

  吴老狗成亲属于入赘,女方是杭州的大户人家,解九的远亲。

  由于他是去杭州做上门女婿,所以是女方到长沙接的亲。成亲那几日,长沙城吴府所在的一整条街都挂上了红绸子,吴府更是披红挂彩,请了吹鼓队和舞龙舞狮的班子热闹了整整三天,虽说是入赘,但吴家也是长沙的名门望族,那排场与迎娶闺秀过门一般无二。黄道吉日那天,吴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,宾客络绎不绝,成箱成箱的珍宝被抬进去,管家在大门口拿着礼单高唱:“张大佛爷送——玛瑙罗汉十八尊、金罗汉十八尊、吉林人参一百斤、狐皮五十张,貂皮五十张、貂帽二十顶、貂莽袍十件、貂褂二十件、貂靴五十双……”

红二爷送白玉九如意一百支、宝石珊瑚帽顶八十个、嵌玉九如意五十支、嵌玉如意五十支、整玉如意五十支;

李三爷送镶金八宝炕屏一架、镂金八宝大屏一架、镶金紫檀炕床一张、老金缕丝床帐六顶;

霍三娘送珍珠手串一百串、珍珠素珠十盘、宝石素珠二十盘、珊瑚素珠二十盘、密素珠十盘、红宝石五十块、蓝宝石二十块、金珠翠宝首饰五百件;

齐八爷送汉玉寿星一尊、端砚二十方、宋砚二十方、玉鼎十座、玉磐一架、古刀一把。

其中那把古刀乃是黑背老六送的,他不愿凑热闹,某一天趁夜把古刀扔到齐铁嘴家里,让他代送。

九门中排行最末的解九爷送了白玉冰盘五十个、碧玉茶碗九十九个、白玉汤碗八十个、白玉酒杯八十个、金碗碟一千件、银碗碟三千件。

这九门提督斗富一般为吴老狗送上贺礼,一来验证了长沙狗五爷的好人缘,二来也展示了九门聚敛的惊人财富。

到了启程去往杭州的时候,新娘子乘坐的轿车缓缓行驶,吴老狗穿着一身新郎红袍,牵着一匹骏马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,却是一无所获,整个人怅然若失。

混在宾客中的齐铁嘴远远地见他神色不对,忙挤到他身边去,问:“老狗,你怎么啦?在找谁?”

吴老狗有点茫然地道:“你看到小九了么?”

齐铁嘴四下张望了一下,“他跟我一道来的,刚才还在我旁边呢,这就找不见人了。”

吴老狗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,认真地说:“老八你听,这敲锣打鼓震天响,小九有头痛病,最凑不得这样的热闹,他现在一定头痛得受不了……”他牵着缰绳往反方向走了两步,仍旧翘首寻着解九。

齐铁嘴心中黯然一闪而过,笑着把他拉住,“哎呀你别管他了,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,不会往热闹上凑的。现在啊,估计早就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去了。你还是赶紧跟着新夫人去火车站吧!当心赶不上去杭州的火车。”

“可是小九——”吴老狗还要坚持,这时张启山走了过来,高大的身形挡住他的视线,虽然穿着便服依然不怒自威,“小五别闹了,赶紧上马,跟夫人走。”

“是啊快走吧,要是错过了我给你算的吉时,可影响你的运势。”齐铁嘴帮腔。

吴老狗来来回回看着他们俩,脸上的表情像个迷茫的孩子,不像一个大喜之日的男人。

“走吧。”

半晌,吴老狗像是才从梦里醒过来一样,翻身上马,进了迎亲队伍,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远去。

张启山握了握齐铁嘴的手臂,吩咐道:“我去送小五上火车,你留下来照顾九爷。”

齐铁嘴点点头。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从摩肩接踵的宾客中抽身出来,四顾张望,蓦然回首,就看到伶仃立在长街尽头的解九。

 

 

 

 

tbc

序章过后就一晃四年啦~不要被时间线搞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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